作者丨明御炎

来源丨亦无尽（公众号）

黑云笼罩着天，将光明隔绝。

月游荡在风间，只为窥探大地一眼。

陈府祠堂，寂静无声，一排排火烛矗立在灵牌前，默默燃烧，看着自己的身躯慢慢熔化，他们一点也不惊慌，就像牌面上那些已逝去的先人，为这个家默默奉献着，到死都没有一句怨言。

陈家先祖们嫉恶如仇，在江湖上颇有名望。世人眼中，陈家代表的是正义，是一种无所畏惧的精神，正因为有他们的存在，混乱的江湖才能少些纷争。

如今，这个担子落到了陈家第十三代传人陈秋仰身上，此刻的他就跪在灵牌前，静静守夜。

岁月如刀，催人老，陈秋仰四十出头，两鬓却已染了白霜，看起来像是年过半百的老人，这并非他所愿，实在是十五年前发生的事对他打击太大。

要是十五年前，血气方刚的他没有出门除恶，或许陈府就不会被烧，爱妻也不会死，年幼的儿子更不会被人掳走。

这就是成名的代价，也是正义的代价，你永远不知道邪恶的利箭会从哪个暗处飞出来，重伤谁。

这道理前辈们早已领悟，所以到后来他们都选择一个人活着。

一个人享受这偌大的宅院，一个人感受这寒冷的夜风，一个人默默守护这世间。

现在这个“优良”传统被陈秋仰继承了，他也成了一个人，只有在这个祠堂里，看着这些灵牌上的英魂，他才能感觉自己不是孤独一人。

夜已深，风却依旧在吹，院内的枫树沙沙作响，气氛突然变得肃杀。

空中，一片叶自旋而下，带着冰冷的寒意亲吻大地。

树间，一黑影踏风而行，手握银光奔向堂前男子。

铮！

说时迟那时快，陈秋仰拾起膝前长剑，以手点地，转身格挡。

锵！

两样铁器在黑暗中相撞，擦出一道火光。

锵锵锵！

一呼一吸间，又是几道光亮，灵牌前的火烛熄灭，二人各自退开。

“来者何人！”陈秋仰架起剑，凝视着门前黑影。

黑衣人没有说话，高高跃起，一双铁手勾住门楣，身子向后荡。

“想跑？”陈秋仰一声冷哼，扑上前去。

谁知那黑衣人并不是想逃跑，他把自己当做秋千高高荡起，为的就是在荡下瞬间，借腰力将鞋上暗器射出！

嗖！

暗器自阴影中穿过，直击陈秋仰的脸。

陈家人，刚如雷，陈家剑，势如电，要想与之抗衡，必须出其不意，这是临行前雇主特意交代他的话。

欧阳狄有放在心上，实践起来也是这么做的，然而结果还是令他始料未及，本以为陈秋仰躲不过，没想到他竟侧过脸，以嘴接针。

既然出奇不能致胜，那只有搏命这一条路！

欧阳狄荡起身子，扑向陈秋仰，趁他回头的瞬间，祭出手中铁线，朝他脖子抹去。

嗒！

谁知陈秋仰向后一个空翻，旋转身子的同时将手中剑送入欧阳狄的肩头。

噗嗤！

长剑穿骨，血如雨注，欧阳狄被剑高高挑起，举在空中。

陈秋仰面无表情地望着他，吐去嘴中银针，“我倒要看看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，敢来我陈府杀人！”说完，他抬起剑，指着天，让欧阳狄的身子顺着剑刃滑下来。

“啊！”血肉与利刃摩擦，那感觉就像往伤口处塞入了一团火焰，让人痛不欲生。

待欧阳狄近了些，陈秋仰快手一挥，扯下他脸上的黑布。

“你……你是……”眼在跳，心在抖，见到欧阳狄真容的那一刻，陈秋仰突然愣在原地。

就在这时，欧阳狄从袖里甩出一根银针握在手中，径直朝他脖子刺去。

空中，鲜血四溅，失去支撑的欧阳狄重重地摔在地上。

砰！

与他一同落地的还有陈秋仰，此刻的他面色惨白，两眼无神，血从他脑后流出，慢慢向外扩张，最后染红他身下整片地砖。

门外，一道闪电划破黑夜。

轰！

伴随着一声惊雷，天空开始下起雨。

欧阳狄踉踉跄跄地从血泊中站起，调整身姿，长吸一口气，握住剑柄，强忍着剧痛拔出长剑。

“啊！”

撕心裂肺的痛拉扯着他的肩头，有那么一瞬间，他感觉自己的身子重得像一块悬崖边上的巨石，被风轻轻一吹，便会坠下万丈深渊。虽然眼前没有深渊，但他知道，若是现在他屈服躺下，就再也没有站起的机会，所以他不能倒！

锵！

欧阳狄以剑撑地，拖着重伤的身躯缓缓走出祠堂，踩入雨中。

推开陈府大门，眼前摇晃的街景像是地狱，冰冷的雨滴落在他肩头，就像是一群小鬼拿着无情的铁叉架在他脖子上，押送他奔赴刑场。

该去哪？他不知道。

关于这座城的记忆，他一片未留，或许他曾经生活在这里，又或许这是他第一次造访此地。

雨越下越大，血越流越多。

欧阳狄拖着长长的血痕漫无目的地前进，他只能走，不能停，他不想停，但虚弱的双腿却告诉他不得不停。

咚！

欧阳狄身子一斜，撞在道路一侧的门板上晕了过去。

“谁呀！这么晚了还在外面！”

话音一落，挂着“袁记药房”招牌的商铺卸下一块门板，探出一颗小脑袋。

“啊！”看着阶下浑身是血的欧阳狄，袁瑛一声惊呼，“爹，快来呀，这边有人受伤了！”

一位中年男子从店里走出，停在少女身边，凝视着门前黑衣人血肉模糊的肩头和他手中长剑，沉默不语，此人来历不明，我救还是不救？

“怎么了？”袁瑛扭头望向男子，“爹？”

尽管袁明毅犹豫不决，但最后还是熬不过女儿急切的双眼，“没事。”他摇摇头，俯身抓起欧阳狄，吃力道，“来，搭把手。”

袁瑛随即托起欧阳狄的腿，跟着袁明毅朝里屋走去。

“帮主，要我现在去把他带回来吗？”街角阴影中，一人撑着伞，一人摇着扇。

“带个死人回来有什么用？”伞下，白衣男子静静看着这一切。

“您的意思是……他撑不过今晚？”

“没有人能顶得住陈秋仰的剑。”白衣男子转身没入黑暗，“就算是他儿子，也不行。”

“爹，你在愁什么呀？”

一缕阳光透过窗，照在欧阳狄的脸上。

“担心他是坏人吗？等他醒了问一下不就好了。”

一旁袁明毅捂着脸，无奈地摇摇头，那表情仿佛在说，女儿啊，有哪个坏人会承认自己是坏人的？

欧阳狄缓缓睁开眼，只见一位扎着双马尾辫的少女坐在床边，背对着他，跟门前男子说话。

“这……这里是哪？”

少女身子一颤，惊喜地回过头，“你醒啦！”

欧阳狄点点头，想要起身，却被少女一把按住，“别乱动！小心伤口崩了！”

“我……”欧阳狄低下头，只见自己胸口处裹着几层白纱布。

“你之前受了很重很重的伤，快要死的那种，多亏了我爹医术高明，你才能活下来。”少女双手交叉在胸前，得意道，“还不快谢谢我们？”

望着少女神气十足的模样，欧阳狄微微一愣，开口道，“多……多谢……”

“这就对了嘛！”少女笑着点点头，“作为恩人，我们的要求也不高，只要你老实回答我们的问题就行。”

“好……好。”

少女回头朝男子使了个眼色，示意自己已经搞定，打出恩人这张感情牌，还怕他不说真话？

“你叫什么名字？”

“我……我不记得了……”

袁瑛眉头一皱，继续道，“你家在哪？”

“我……我不记得……”

“那你又是怎么受伤的？”

“我……”欧阳狄正准备开口，却见少女举起手，在他面前捏紧拳头，那生气的样子仿佛在说，不讲实话，后果自负。

欧阳狄咽了咽口水，忐忑道，“我……我不知道……”

“你！”

眼看拳头就要砸下，突然，一只大手从背后伸来，握住她的拳头，“你逼他也没有用，他确实记不得。”

“怎么会这样？”

“应该是以前受了什么刺激，导致他现在只要遇到类似的事，脑子就会习惯性地选择忘记。”袁明毅手衬下巴，推断道。

“好可怜噢……”袁瑛望向欧阳狄，同情道。

“别担心……”袁明毅拍拍她的肩，正准备安慰她，这时，袁瑛猛地回头，眨巴着大眼睛，看着他，开心道，“那这意思是，我可以帮他取名字了？”

“这……”

“叫什么好呢？”袁瑛瞥向窗外，只见小院里阳光明媚，花儿与树相拥，蓝天与云相抱，一切的一切，是那么的美好，“就叫阿旭吧，如何？初升的太阳，每一天都是新的开始！”

“好。”欧阳狄凝视着袁瑛闪亮的双眸，欣然接受。

袁明毅双手一摊，兀自低语，“现在的小年轻啊，做决定都这么草率的吗？”

“阿旭，从今天开始，你就是我们药房的伙计了！”

“好。”

一旁，袁明毅瞪大双眼望着二人，“什么！喂……我还没答应呢！”

“阿旭，快走！跟我去采药！”袁瑛眼疾手快，抄起门边竹篓背在身上。

“你……你不是叫我别乱动吗？”欧阳狄愣道，“怎么还……”

“当然是骗你的啦！”袁瑛朝他吐了吐舌头，“你都睡了十天了，伤早好了！”

“是吗？”欧阳狄试着起身，果真一点痛感都没有。

“动作快一点嘛！”说着，袁瑛抓起欧阳狄的手，拉着他冲出屋子。

“为什么……这么着急？”欧阳狄边跑边问。

袁瑛回头望一眼屋中男子，笑道，“趁我爹还没反悔，赶紧溜！”

“他就没答应过吧？”欧阳狄愣道。

“管他呢！哎哟……”

二人只顾着回头看，却没瞅身前路，在过药房走道时，迎面撞上一白衣男子。

“你……你没长眼睛啊！”袁瑛捂着头，生气道。

白衣男子颔首微笑，双手作揖，俯身赔礼，“实在是对不住，没撞伤吧？”说话间，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欧阳狄，欧阳狄亦是望着他。

“哼！算你识相！阿旭，我们走！”

没等欧阳狄回答，他的身子已被袁瑛拉出了店铺。

“诶，你们慢点！”袁明毅本想追上前去拦住二人，但见店里有客人来，只好作罢。

“你想买什么？”

白衣男子打开手中纸扇，边摇边笑道，“我要买用在那人身上的救命药！”

城郊，大松山。

袁瑛一蹦一跳地走在前头，欧阳狄背着竹篓跟在后头。

“那里，那里，还有那里！”袁瑛边走边使唤欧阳狄摘药。

“嗯！”欧阳狄点点头，来回奔走，不知疲倦地按她指示的去做。

“很好很好！”看着欧阳狄背后竹篓里的草药越来越多，袁瑛一脸得意，仿佛这一切都是她的功劳。

山峰虽险，但二人一路走走停停，倒也轻松。

山顶，风轻轻地吹，满山遍野的红花化作海浪，摇荡在天地间。

“好美……”欧阳狄第一次见到如此壮阔美丽的场景，惊得说不出话来。

“哟！”袁瑛高举双手冲入花丛中，旋转，欢呼，叫着，跳着，犹如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。

“啊……”可惜她不是真的蝴蝶，她在地上，脚边还有碎石，乱跑乱跳不被绊倒才怪。

这时，欧阳狄一个箭步扑了上去，一把搂过袁瑛的腰。

事发突然，二人僵持在原地，四目相对，半晌无言。

欧阳狄不知道自己的动作为什么会这么快，明明二人隔了几十步远，他却能在听到声响的瞬间来到她身边。

“你……”

“我……”

“你会武功？”

“爹！阿旭会武功耶！”

刚回药房，袁瑛便迫不及待地奔向里屋，那感觉就像自己捡到了一个宝，恨不得立马跟别人分享。

“会武功有个屁用啊！我宁愿他不会武功！”

推开里屋的门，只见袁明毅被绑在床上，桌旁坐着一位白衣男子，正是她先前撞到的那个人。

“你……”话音未落，房梁上突然跃下一个人，捂住她的嘴。

还在前堂放竹篓的欧阳狄听见少女戛然而止的声音，二话不说追了上去。

“你来啦。”白衣男子轻摇纸扇，看着门前少年，笑道，“还认得我吗？”

“你是谁？”欧阳狄看着床上被五花大绑的父女二人，握拳道，“快放了他们！”

“只要你重新回来为我做事，我就放了他们。”

“做什么事？”

“杀人。”

欧阳狄瞳孔微缩，愣在原地。

“你知道你是谁吗？你是我一手培养的刺客，你知道你为什么记不得过去吗？因为你只要杀人，就会失忆。这对于你个人来说，是件坏事，但对于刺客这个身份，却是一件好事。一个没有感情的刺客，是杀人利器，也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……”

“胡说！阿旭才不是什么杀手，他一直都是我店里的伙计！”袁瑛抢道，“你们为什么这么残忍！要剥夺他的回忆！”

砰！

白衣男子一收扇，身后仆从随即抽出腰间大刀，架在父女二人脖子上。

“女儿啊，你就别说话了，再说我们都得死……”袁明毅颤抖着身子，劝道。

“如何？你走还是不走？”白衣男子看着欧阳狄，笑道，“当然，你也可以杀了我，但杀了我，你便再也记不得他们了。”

“你要是帮他杀人，一样也记不得我们！”

“杀了她！”白衣男子脸色一沉，冷声道。

“我跟你们回去。”眼看大刀就要落下，欧阳狄突然抬起手，制止道，“放了他们吧。”

白衣男子摆摆手，仆从即刻收回刀，解开二人身上的绳子。

“很好，我们走。”白衣男子笑着站起。

“对不起。”欧阳狄冲二人一拜，转身踏出房间。

见欧阳狄要走，袁瑛下床抄起桌上茶杯，朝他砸去，“早知道就不救你了，让你去死！你走！我们店里没有你这个伙计！”

砰！

欧阳狄转身接过茶杯，一手捏碎，继而用沾满碎片的掌心拍击白衣男子的胸口。

“你！”碎片刺入心脏，白衣男子应声倒地。

“帮主！”一旁仆从见状，即刻抽出大刀，砍下欧阳狄的右臂。

“啊！”欧阳狄忍着痛，抓起桌旁木凳，朝他脑门抡去。

砰！

又是一声重响。

二人同时倒地。

眼前，视线越来越模糊，隐约间，他看见有人扑上前来抱住自己。

“要……要是我真的忘记你了，该怎么办？”

“那我们就重新开始，再认识一遍，直到你忘不了我为止。”

梁上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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